兒童創(chuàng)作出自本性需要和生命最根本的活力。我們不用窺視，兒童繪畫已把驚人的圖像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似夢境與象征。我們從中同樣感受到在偉大藝術中所釋放出的那種直覺、想象、形式的自由以及心靈最微妙的單純。它擁有作為藝術而存在的天然特性，與理性和體系無關，只在純粹的天真中照亮著自我。

　　天真是兒童繪畫中穿透一切的力量，它向我們見證藝術誕生時的健康清澈。它沒有抹不去的矯飾和受訓的痕跡，也沒有追求變革時的畏懼和復雜、或是極力表達隱喻的痛苦；它不具備思想的連貫和穩(wěn)定，不負荷觀念或真理；更不體現(xiàn)藝術的分化、裂變與混亂而遠離壅塞的概念評判；人類理性思維所炮制的主義、派別、都溶入了生命初始的單純，它無需進入博物館就已成為藝術自身。正如羅杰. 弗萊所言：猶如一塊玻璃，是通體透明之物。它將消失在自己的含義中，猶如語言消失在交流過程中一樣。

　　兒童繪畫從來就是自由的，無規(guī)可循，面對它，必然感受到種種活潑無羈，仿佛即興和靈感。我們不知他們是在游戲還是創(chuàng)造。事實是兒童發(fā)育的腦部結(jié)構(gòu)決定他無法持續(xù)性思維；他們異想天開地作著白日夢。他們只專注正在進行的時刻，難以與自己雷同而無緣于所謂定式思維的形成；他們肆無忌憚地創(chuàng)造卻天生符合藝術的必要條件：“在藝術中，我們專注于現(xiàn)象的直接外觀，我們并不關心規(guī)律的齊一性而是關心直觀的多樣性和差異性”。“那不規(guī)則的、意外的、驚奇的、驚人的東西，卻是美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和特征”③。兒童所無意做到的正是藝術中最為艱巨的事：藝術在永無停止地走出規(guī)律的甬道，每一次的衰亡誕生都是規(guī)則的禁錮和打破。

　　朗格定義“直覺是一種基本的理性活動，它的產(chǎn)生比信仰更加古遠。直覺是邏輯的開端和結(jié)尾，沒有直覺，一切理性思維都要遭受挫折……它是人類心靈的一種能力?！雹苤庇X正是存在于藝術家內(nèi)在世界的偉大驅(qū)動力。在優(yōu)秀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抑制不住的源于本性的直覺以及被它浸透的創(chuàng)造精神。直覺不可被應用，更無法通過訓練學到，它完全取決于天賜的靈性與領悟。我們只能捍衛(wèi)、服從，卻不能企圖改善。

　　無忌的非物質(zhì)心靈使直覺成為兒童最為誠實的天性，孩子總是專注于他的主觀世界和與之并存的意象，直覺讓他看到了事物的自由與真相。孩子手中的一塊顏色、一根線條、一片涂鴉、一團被捏過的泥，都起于感官和直覺，止于他們認為最完好愉悅的瞬間。不要以為孩子的無意識是一種無助，對于創(chuàng)造，他們無須分析，已有最果斷的選擇：一個18個月的嬰兒已經(jīng)會選他喜歡的彩筆而不要你遞的顏色，已經(jīng)不去理會你規(guī)定的紙張而在地板上涂抹。他們忠實于自我的直覺，漫游在感性的天堂。

　　是想象讓人類的藝術迸發(fā)出新的形式和力量，即使是寫實主義的極端捍衛(wèi)者也會為想象留出余地。在舊金山藝術學院的目錄扉頁上赫然寫著：想象力——真正的想象力。在我們不斷認清藝術與潛意識及無意識的神秘關聯(lián)，企圖回到童年和嬰兒時期去開啟封閉的記憶尋求想象的源泉，兒童已生來擁有了它。人類的天真與想象在生命初始達到純一。

　　兒童畫中充盈著居于邏輯理性之上的想象，它無拒無束地否認著雷同，與心靈相伴，肆意飛舞。如同游戲與夢的自由，這種想象所具有的超然包含了無數(shù)可能的實現(xiàn)與選擇。無論是何種文化形態(tài)中的孩子，無論居住城市鄉(xiāng)村，聰慧苯拙，用材優(yōu)劣，畫在何處，我們所見的總是超出我們所能想。

　　“兒童專心于色彩和形式時所感到的快樂比什么都更象人們所說的靈感”⑤。兒童向往明亮的色彩、奇異的形狀以及超乎尋常的結(jié)構(gòu)，形式的美感帶給他們視覺歡愉的同時更附和心靈的想象。

　　形式的變幻對于兒童毫不陌生，他們樂于“破壞”與“搭建”，實質(zhì)是對已有形式的毀滅和新形式的重建。這一孩子天性中最直接的行為方式，或許正是人類創(chuàng)造形式的原始沖動。他們善于將多種未知和已知組合在一幅畫面中，似游戲過程的追尋；他們喜歡直接涂抹顏料或在畫里進行混合，對效果極其敏感；他們常常把手邊的東西重新擺放后再從意識的深處而不是用經(jīng)驗去審視它；他們對繁瑣深奧的物體有驚人的概括和抽象能力并能簡捷地再現(xiàn)。

　　兒童畫中的線條、顏色、體積、結(jié)構(gòu)和相互關系、排列秩序與多樣性無疑顯現(xiàn)出種種“有意味的形式”。那完全是不可名狀的，抽象的、直接的、未受侵擾的、只有嶄新的生命才能實現(xiàn)的形式，言說著與自我全然契合的“純形式的真實”⑥。

　　宇宙是旋轉(zhuǎn)的，我們的生命與藝術都將在旋轉(zhuǎn)中回歸自己的童年。藝術每走到一個頂點就與兒童的天真相遇；畢加索在吸吮原始藝術的靈感時，也竊取著童真；波洛克坦言他的啟示來自歐洲藝術的無意識觀念：“無意識是現(xiàn)代藝術的重要方面。每件作品都是原初的，我在地板上畫畫。我在玻璃上涂抹，效果令人激動，可能性是無窮的?！雹咚嬅嬷械耐话l(fā)、偶然、本能都顯然與潛在的孩提意識更直接關聯(lián)；高迪不朽的建筑更象是童年的夢中境地；裸女占據(jù)著大師的畫面與小男孩喜愛母親和“女教師”一樣源自相同的情結(jié)……我們發(fā)現(xiàn)藝術時代中最有活力的人物或流派，似乎都在兒童身上獲取過一次次重生的力量，人性初始的光芒使他們不朽。波德萊爾最為坦率，他說：“繪畫是一種展現(xiàn)，一種神奇的活動，在這方面，我們?nèi)裟懿榭匆幌聝和撵`魂就好了”、“天才是有意重獲的童年”⑧。

　　中國鄉(xiāng)下孩子的一幅畫和一個德國城市兒童的作品有驚人相似，不僅沒有民族、種族與貧富的巨大差異，還畫出幾乎一樣的原始意象，表達人類共同的象征與人性平等。兒童繪畫沒有偏見，不會因頑固的偏執(zhí)導致封閉。它不存在死亡的危機，也不需要重生。

　　兒童繪畫因生命的誕生而新生，我們無法目睹原始人如何在巖石上描繪野牛，卻能隨時看到兒童在涂抹。與此同時，兒童作為創(chuàng)造性個體所具有的自然特征將伴隨著成長而逐漸消失，兒童繪畫最終將成為一代人的過去或個人最燦爛的童年記憶。

　　對兒童繪畫還需更深的認識，心理學、人類學和教育學對孩子所表現(xiàn)的熱情已使兒童繪畫逐漸融入美育的普遍性和社會性之中，成為藝術啟蒙與社會進步的重要象征。

　　在我們身處的時代中，它已不是原初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的兒童繪畫，而是被我們培育并急待成熟的果實。它開始負載希望與某種職責，具有了使命，甚至承擔文化的不幸和光榮。不可否認，這是對兒童創(chuàng)造天性的關注和人文精神的體現(xiàn)。

　　另一方面，科學證實的是童年經(jīng)驗導致了性格或本體的習慣性思維的形成，使孩子成為某一特定文化中人的同時也將文化鐫刻在人格上。兒童在繪畫過程中的全身心體驗無疑將成為影響人生的童年經(jīng)驗之一。所以必須意識到；作為研究者、教育者和經(jīng)驗傳遞者的成人，我們的觀念與熱情正面臨嚴肅的選擇：

　　是延續(xù)過去年代的平庸、否認個性與率真，將藝術限定在體系的作坊里，還是告訴孩子“創(chuàng)新已是傳統(tǒng)”⑨的事實；是以經(jīng)驗代替直覺制造折中派，還是讓創(chuàng)造改變陳腐；是讓媚俗功利吞噬藝術理想，還是將人性中的美與崇高刻在心靈；是用規(guī)則標準來封鎖想象，還是呵護兒童的自由……今天的選擇就是明天的后果，我們無權剝奪屬于孩子的天賜財富，更不能去撕毀他們對藝術的幻想。

　　重要的是；兒童繪畫中寶貴的直覺、想象和創(chuàng)造力能否成為藝術家的童年經(jīng)驗并隨著成長轉(zhuǎn)換為對藝術坦誠的態(tài)度、對生命價值與人類智慧的尊重，使個體的感性和理性相和諧、使我們未來的藝術接近于心靈的需要，最終將人與文化的本質(zhì)趨向統(tǒng)一，通往人性的真實。

　　我們難以用某種尺度去衡量兒童美術的真正價值，但不必質(zhì)疑成熟的藝術與童年時代所具有的牢固聯(lián)系，兒童繪畫是每個人曾經(jīng)的體驗，濃縮著藝術最初的精神，也是我們尋求創(chuàng)造力本源與真諦的依據(jù) ，藝術最恒久的光芒在那里反射。它“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既是靈魂，又是天地萬物”⑩。

　　注解：

　?、佗茛嗾?98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集》中的波德萊爾(法)發(fā)表于1863年12月3日《費加羅報》文《藝術家，上等人，老百姓和兒童》。

　　②摘自1991年10月第一版三聯(lián)書店翻譯出版〈藝術與詩中的創(chuàng)造性直覺〉雅克.馬利坦(法)1952年著，引塞尚文：“我們的畫家是人類的里程碑——從洞穴壁上的馴鹿到馬奈的削壁—從棲居埃及墓穴里的獵手、漁夫，從龐貝的滑稽場面，從比薩和錫耶納的壁畫，從委羅內(nèi)塞和魯本斯的神話創(chuàng)作，從所有這些作品中傳給我們的，是同一種精神?！覀兌际峭环N人。在這條彩色的鏈條上，我將加上又一個環(huán)——我自己的藍色的環(huán)。”

　?、邰薅蚨魉固?卡西爾(德)《人論.人類文化哲學導引》1944年著。

　?、苷?986年8月第一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翻譯出版的《情感與形式》蘇珊.朗格(美)1953年著，。

　　⑦威廉.賴特《杰克遜.波洛克訪問記》。

　?、帷睹绹囆g教育國家標準》1994年出版。

　?、?諾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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